莱阳聚焦：亲戚
文/夏龙河
老一辈的亲戚中，我父亲的表兄算是见过世面的一位。
我家居偏远乡村，父亲的表兄居乡镇大街，见识自然比父亲等人多一些。还有比较主要的一条，父亲的表兄当过干部，能言善谈，易经八卦三国西游红楼梦，虽然不求甚解，却都能说上一些。十岁的时候，我翻腾着爷爷的箱子找书看，我的这位大爷就表扬过我，说我这么喜欢读书，将来肯定有出息，能做大官。我对当官没甚么向往，却很有些虚荣心，因此对大爷就特别喜欢起来。
父亲兄弟三个，爷爷轮流住，过年来看爷爷的亲戚也跟着爷爷走，爷爷轮到那家，那家就管饭。大爷却不，过年来看他姨夫，都是来我家吃饭。他板着脸，义正辞严地通知我父母，不管我爷爷轮到谁家，他都要到我家吃饭。原因是我父亲是老大，他不管我父亲是否喜欢，他都要到老大这边来。大爷的话有些以大压人，还透着些特别能瞧得上我父亲的意思，父亲乐呵呵表示欢迎，殷勤地给他的大表哥夹菜。
我对大爷是很喜欢的，对大爷的话当然表示赞同。母亲却不是很高兴，大爷走了后，她就嘟嘟哝哝表示不满。那时候穷，过年来几个亲戚都要提前算好，以便提早准备好鱼肉荤物，一点都不会多准备。我们对过年的盼望，除了穿新衣服之外，吃点好吃的，也是亲戚吃完的菜底。
过了年后，母亲便天天念叨着盼望大爷早点儿来。一般的客人都是送了年后，就赶紧把亲戚走了，把该吃的吃了，所以，每年的正月初三或者初四，家里都有客人。大爷如果这时候来，就可以一起招待了。但是大爷不，他一直要等到快正月十五了，家里的肉菜几乎都没了，父母都以为他不会来了的时候，他才骑着自行车，车后座上用黑皮条绑着一个盖着红毛巾的竹编篓子，从我们村东头不紧不慢地蹬着自行车，链条嘎啦嘎啦响着，来到我们门口。
听说大爷来了，母亲从里到外冒着火，父亲安抚母亲一番，便要强笑着出去迎接他的一脸大爷一般的神态的表哥。母亲因为家里没有菜可做，一脸乌云密布，大爷装作没看见，上炕盘腿坐下后，一脸严肃地命令我父亲，有咸菜什么的随便上点就可以了，他从过年到现在，天天吃肉，都吃腻了。我父亲嘴上答应着，给大爷泡上茶水，便赶紧下去悄悄叮嘱母亲，赶紧出去借肉多借点儿。父亲告诉母亲，大爷家儿子多，要盖房子娶儿媳妇，过年都舍不得买两斤肉。母亲说他不是说天天吃肉吗？父亲苦笑，说大爷这人最要脸面，那些话不能当真的。母亲压不住火，说东西都吃光了，哪里有肉？给他上一碟咸菜行了。
话是如此说，母亲还是想尽办法，多弄点好菜招待大爷。
大爷酒量不大，一两三一盅小白酒进肚子，话便多起来。这个时候的父亲也是比较宽容的，我可以上炕陪着大爷一起吃点菜，听大爷讲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地侃大山。
大爷声音沙哑，说话不紧不慢，口才了得。他读过几年小学，认得些字，但是所讲故事大都是乡野乱谈，往往张冠李戴。但是大爷用乡野的眼光看待历史变迁王朝更迭，角度不同，却也常常覷见深邃。比方那句著名的“楚王好细腰，宫中多饿殍”一词，我第一次就是从大爷口中听到的。父母有些难解之事，也喜欢跟他讨主意。这个时候的大爷，就很有些春风得意了，他口若悬河谈古论今，每次都会把父母说得晕头转向，频频点头。
大爷走的时候，母亲的心情都会变好，跟着父亲把大爷送出门口，一再叮嘱大爷明年早点儿来。
大爷这时候就一脸大爷的表情了，说他家里事儿多客人多，恐怕明年也很难早了，尽量吧，明年尽量早点儿来。
看着大爷骑着自行车越走越远，父亲都会唠叨起大爷的好，说起大爷的种种。大爷其实没当过干部，不过在邮*局上过班，文革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被人抓住小辫子，撵回了家。大爷是他们表兄弟中最年长的，当年奶奶病重，大爷都是徒步十五里路来到我家，再推着小车，推着奶奶到处看病，直到奶奶亡故。后来爷爷得胃病，也是大爷推着小车推着爷爷到处看病，直到把爷爷治好了。
你大爷对咱家是有恩的。父亲总是用这句话告诫我。
后来，日子慢慢好过了，父母不再为荤食犯难，大爷便受欢迎起来。大爷当了几年座上客，爷爷便去世了。那时候大爷已经老了，父母便在每年过年后，去看望一下大爷。大爷与儿子住在一起，父母都是早早去，送点东西，与大爷一家人说会儿话，便找个借口回家。
那时候我孩子年幼体弱，医院住院。大爷得知后，每天早晚必定要提着暖瓶，来送一次开水。晚上则让大娘包了饺子，趁热送来。老年的大爷已经不那么善谈了，弓着腰，放下东西叮嘱几句后，便匆匆离去。
不久大爷的老伴去世了，父母去看望大爷。回来的时候告诉我，大爷现在很哀伤，每天拄着拐杖，去老伴的坟旁坐着，家里人不去叫他，他不回家吃饭。父亲让我开车拉着大爷到我家，他们想让大爷在我家住上几天，大爷不答应，吃了饭便要走，说要回去看老伴。父母听了，都扭头掉眼泪。
后来我偶尔在镇里的街上看到拄着拐杖，踽踽而行的大爷，跟他打招呼，他反应已经有些迟钝了，不过尚能听出我的声音，说话还是沙哑着嗓子，却暮气沉沉，已经没有当年的善谈和侃侃而谈了，言语中尽是无法诉说的哀伤和无奈。说了几句话，我看到他拄着拐杖，一瘸一拐地远去，想到他当年骑着自行车到我家时那傲气的身影，心里无限的悲哀。
时光真是个狠东西。人的一生，被时光这只巨手揉搓着，推动着，直到不知不觉面临所有尽头。
有一年父母有事儿，春节没有去看望大爷，过了些日子后，我去镇上的超市买东西，看到了大爷的儿子，问他大爷的情况，并告诉他，我父母要去看望大爷，大爷的儿子告诉我，大爷没有了，年前走的。
我回家后，把此事告诉正准备去看望大爷的父母，父亲沉默了半天，没有说一句话，眼里突然涌出了眼泪，他赶紧走到了一边。
母亲叹了一口气，说，你大爷是个好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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